第四卷 天機盡 第五五八章 出離念

　　“妳明白什麽了？”悟空問道。
　　造化道：“我在為妳思索離開的法子。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可有法子了？”
　　造化道：“有了，卻不知成不成。”
　　“為何這麽說？”悟空道。
　　“妳與旁人不同，妳既然說要去，那便是說，妳本不應屬此天地中人物，但妳這身子，卻分明是在此地生的，是也不是？”
　　悟空點點頭，自己可沒那個本事，連同自己原來的肉身都帶過來，當年穿越，只是帶著前生的記憶植入到靈明神猿身上而已。
　　“該去的去，該留的留，那便妥當了。”造化道。
　　該去，該留，這是何意？什麽該去，說的是自己帶來的神念嗎？該留的……自然便是屬於此天地的物事了。這便是說，自己只將神念逸出，肉身留下便可了？便這麽簡單嗎，神念逸出，又要去哪裏呢？
　　記得誰曾說過，有了第二本相和出宙神通，便可出去，但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出去，悟空卻也心有不甘。他也讀過許多穿越小說，穿來穿去如同串門，少有詳解發生這異變的原因，自己好不容易穿越了壹次，若不把這個搞明白，豈不是大大的遺憾。
　　只聽造化又道：“天地萬物，有虛有實，妳可知曉？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偶有耳聞。天地萬物生於有，而有生於無，可是此理？”
　　造化頗有贊許之意，道：“倒也說得似是而非。”
　　悟空又道：“這有何難？說得簡單些，便如對弈之理，未落子時，棋盤為虛，棋子為實。黑白未分時，第壹手落在何處，無人知曉，而此時的期盼，便如天地生前之混沌。壹旦子落，黑白相間，便如陰陽交合，如太極生兩儀，如無中生有。而此時，有子處為‘實’，無子處仍為‘虛’。虛者，並未空無壹物，棋子有勢，故而棋盤空處，卻也能大致推衍出，下壹手將落在何處……”
　　說著說著，悟空自己似是明白了壹些道理，同時也有些驚訝。這些虛實的理論，自己原來是不知的，這些都是大須彌山主道念中留存下來的，只是自己借用弈道說了出來……只是，說了半天，這下壹手，應該落在何處呢？
　　造化嘆了聲，道：“好個靈明，妳果然非池中之物，這天地豈能困得住妳呢？”
　　悟空暗道，妳誇我又有何用，我只是胡說壹通，卻不知該如何去做：“那妳告訴我，下壹手該落在何處呢？”
　　造化半晌不語，然後道：“於凡人而言，所見為實，所聞為虛；於尋常仙人而言，神通法術為實，氣息造化為虛；於聖人而言，造化為實，神念為虛；於妳而言麽……”
　　“已知為實，未知為虛！”悟空接道。
　　“錯！應是天地為實，太虛為虛！”造化高聲道。
　　“哦？這做何解，太虛又為何物？”
　　“妳只想離此天地，卻偏偏眼中只有此天地，這豈不是存了執念，可謂患得患失者必失也！要離此天地，便應忘卻此天地。”
　　悟空不由得點了點頭，道：“說得不錯！那太虛又是何物？”
　　造化道：“有雲‘致虛極，守靜篤。萬物並作，吾以觀復’，又有雲‘虛則知實之情，靜則知動之正’，又有雲‘虛則實景入，空能納萬物’。太虛者，遼廓而無閡，運自然之妙有，乃是空寂玄奧之境也！”
　　悟空聽了壹陣發楞，造化造化，既知曉道經又通達詩文，真是奇哉。悟空和造化對話越多，越覺得造化並非眾人所說的無情之物，而是道中達者也。
　　造化所說的，悟空都似懂非懂，似是隔著壹層薄紗，卻偏偏若隱若現看不清全貌。聽起來，似乎是要自己神遊太虛，但自己忘了這天地，就能找得到太虛嗎？
　　這是，造化又道：“說了這許多，再送妳壹句吧。”
　　悟空脫口而出道：“最後壹句了？”說完這句話，他不由得啞然失笑，這句話卻讓他想起了某個小品的臺詞來。小品，這是距離自己多麽遙遠的東西啊。
　　造化道：“真境絕，神境出，太虛，存乎心也！”
　　真境絕，神境出……悟空喃喃念叨了幾遍，眼中漸漸放出光芒來，既然存乎心，那便去心裏去找！
　　“妳……為何要助我？”悟空按捺不住心中疑問，造化本是公允物，但自己傳承了大須彌山主神念之後，造化壹切所為，明顯偏袒自己許多，此刻更是要助自己離開此地，這可有些出乎自己所料了。
　　“在妳眼中，我是什麽？”造化語聲竟有些淒涼之意，聽上去像是壹個尋不到知己的失意之人。
　　悟空想了想道：“妳是造化，乃是這天地真正的主人，世間壹切善惡福禍，都因妳而起。”
　　造化良久不語，悟空還道自己說錯了什麽，又道：“妳是世間最公允的，是也不是？”
　　半晌，造化嘆了口氣，道：“妳去吧，壹切造化之論，也對，也不錯，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呢。”
　　悟空壹怔，想了想卻也釋然，世人糾結於對錯，造化無人可論，只好糾結於自身，但這感覺，總讓人覺得怪怪的。悟空笑道：“妳不必想，造化有常形，妳思來想去，壹朝有變，叫世人何以自處？”
　　造化道：“妳這口吻，已居於造化之上了。我只今日想，明日就忘了，妳莫多慮。”
　　悟空點點頭，道：“那，我去了。”
　　造化道：“去吧，妳這壹去，天下再無有趣之人了。”
　　悟空道：“人人有趣，需從細處看起。”
　　造化呵呵壹笑，道：“這也不錯。”他語聲漸遠，回音裊裊在悟空腦中回蕩，悟空知道，造化真的離他而去了，這條路，沒有人能幫得上自己，只能獨自摸索了。
　　神遊太虛，真境絕，神境生！
　　想到這幾句話，悟空屏氣凝神，摒除腦中壹切雜念，開始……忘卻。
　　忘卻吧，忘了西遊，忘了造化，忘了花果山巔，忘了七神猿，如來、三清、盤古、老莊……將壹切忘掉。
　　還有這天，這地，這片須彌山，這座靈明殿，這尊天地洪爐……
　　還有天罡三十六變，玄空法秘訣，壹切神通法術，該是這裏的，都留下，剩下的，只有自己對穿越前的記憶。
　　漸漸地，悟空真的忘卻了，這壹切，其實刻骨銘心，怎能輕易忘卻，但是，忘卻，又何嘗不是最深的思念？
　　他飛起來了，自大須彌山頂，無聲無息，去勢極快，須臾百萬裏，勝得過世上任何神通，就這麽飛起來了。
　　飛起來的，不是悟空，不是靈明，不是大須彌山主，而是——時侯！
　　時侯清清楚楚看到，悟空的身子還復了猿猴容貌，坐在大須彌山頂紋絲不動，那仍是靈明，只是這個靈明，再無第二本相了。
　　時侯越飛越高，越飛越遠，這壹去，空間無礙，時光無阻，而奇特的是，他仍能看得到，這片天地間發生的壹切，甚至連天地洪爐內的棵草微塵，都歷歷在目。
　　真境絕，神境出，便是這種玄妙的境界嗎？時侯已沒有閑暇去想，他看得清楚，老莊托著困住如來的那壹界，奔赴人王所轄四洲，見了伏羲，老莊耳語幾句，伏羲微笑頷首。而後，陰陽自壹室中奔出，毫不猶豫，便往大須彌山頂奔來。
　　靈明殿中，天地洪爐周圍俱是極厲害的禁制，但是，這裏為陰陽留了壹條通路，悟空知道，這天地雖大，但陰陽舍不下的，仍是洪爐之中的眾人。陰陽存的這份牽掛，是他的本心，但存本心，無物能阻。
　　洪爐之內，陰陽回歸，果然如悟空所料，陰陽先尋了盤古，將天外諸事壹五壹十講與盤古，盤古並無喜色，似乎這壹切早在他意料之中，而後，盤古施展神通，將自己身前那唯壹的出天通路封住，自此之後，爐內再無人能出此界。
　　天地洪爐中，此刻乃是最安逸的所在，無論仙妖，其樂陶陶，世間再無殺戮之事興起，仙凡相隔，秩序井然。
　　齊天嶺中，眾人得知如來被悟空制住，個個歡呼雀躍，但陰陽也有分寸，並未多講天外之事，以免眾人心中生出芥蒂。如三清、玄女、麒麟等人，若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天外聖人的壹縷道念，不知將作何感想，但若永遠不知，那也就安然如常。
　　人心無常，最難抵擋的是誘惑，修行之人以道念為尊，這樣的事對他們來說，是天字第壹號的頭等大事，陰陽豈會冒這個風險？世事如此，隱瞞，有時不是欺騙。
　　齊天嶺、西天靈山、幽冥地府、東海後土娘娘殿、灌江口二郎神處……陰陽神猿成了天地間最忙碌之人，他走了這麽壹遭，驚異地發現，居然沒有壹人問起悟空去向。但是，眾人目光中黯然神傷，卻是掩飾不住的事實。選擇遺忘，不是欲蓋彌彰，聰明的人知道，遙不可及的相念，莫如相忘。
　　時侯，仍在不停地飛離，遠到無限之遠，那天地，仍在腦海之中呈現。
　　也不知他飛了多久，或許是壹年，或許是百萬年，或許，是億萬年……
　　這壹日，天地忽有異動。
　　這異動，來自老莊手中悟空留下的那壹界。
　　如來，忍不住了，他終於出來了。人心再忍，忍不過時光，更殘酷的是，沒有希望……
　　如來舍了自己心中惡念，舍了無堅不摧的這具肉身，只將善念逸出。那壹絲善念出來之時，這壹界如同壹個肥皂泡，無聲無息幻滅，連同如來的肉身及壹切惡念，煙消雲散。
　　令時侯驚訝的是，那壹絲善念，分明便是大日如來的魔念，這魔念，完完整整，竟成了如來僅存的善念！
　　倒也難怪，大日如來之恨，盡都在如來壹人之身，而此刻，這恨，也隨著悟空留下的那界湮滅無形，存下的，還有壹顆本心。
　　朝聞道，夕死可矣，善念既生，萬念辟易。
　　老莊攏住這壹絲善念，心中犯難，當年靈明離開時，自己答應過他，要為這絲善念尋壹個好去處，話說的雖滿，卻實在不知該投向哪裏。
　　逍遙老莊，忽然放手，喃喃道：“自己去尋！”
　　這絲善念在空中打了個轉，直奔大須彌山而來。老莊覺得蹊蹺，便在後面跟上來。但見這絲善念到了大須彌山頂，直接鉆入天地洪爐之中，再不見蹤影了。
　　老莊大為驚訝，悟空留下的禁制，連他都難以破解，怎麽這絲善念竟視若無形？本心之道，只有本心知道。
　　又二十年後，天地洪爐之中，西天靈山之上，景象遠勝從前。有詩贊曰：林遮三寶地，山擁梵王宮，雅幽供樂事，禪堂處處清。高臺曇花墜，法壇貝葉生。
　　端坐法壇之上的，不是別人，正是燃燈古佛，燃燈古佛經意微妙，口吐蓮花，洋洋灑灑說了數日。階下眾僧聽得喜笑顏開，心生敬佛之道。
　　燃燈講畢，步下法壇，忽見階下站立壹童子，甚是面善。燃燈來在近前問道：“汝是何人？”這童子見了燃燈，先拜了幾拜，恭敬道：“弟子原為迦毗羅衛國太子，名作悉達多·喬達摩，既歸我佛，現下無名。”
　　燃燈大喜：“好壹個善童子，汝於來世，當得作佛，號釋迦牟尼！”
　　靈山以東千裏，壹美貌少女如仙女臨凡，足不沾地行在荒路之上，她生得雖美貌，卻神態索然，仿佛世間壹切事物都生不起興趣來。這少女正是觀音座前龍女，她本在落伽山上靜修，但這壹日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，便辭了觀音，要去凡世行走。觀音也知龍女為情所傷，而今天下太平，沒有哪裏不能去的，便允了她。
　　龍女伶仃行在路上，也無目的，也無心情，走著走著，到了壹處寺院，只見門前聚了許多人，看模樣似是在那裏辯經。她左右無事，便多看了幾眼，這壹看不要緊，當中站著那人，那豈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龍樹菩薩？
　　龍女也顧不得什麽體統，從人群中鉆了進去，站在近前聽講，龍樹正與人滔滔不絕講經，忽覺壹雙妙目緊緊盯住自己，他側目壹看，這兩雙眼睛，壹經接觸，便再難分開。
　　龍樹那對手察覺異常，揶揄道：“好個大德高僧，如何被美色迷了心智？”龍樹哪裏管他說些什麽，大步跨前，抓住龍女雙手，嘴唇翕合，卻說不出話來。
　　龍女兩行清淚流下，口中只有兩個字：“是我，是我……”